德康枫的府邸,枫之屋,即使在夜晚也透着一股肃杀与奢靡交织的气息。一场为迎接某位重要宾客的夜宴正在天守阁下的广间举行。烛火通明,穿着华美和服的侍女如穿花蝴蝶般奉上精致的料理与清酒。主位上的德康枫,年约四十,面容刚毅,眼神锐利如鹰,正与身旁一位身着深紫色直垂、气度不凡的客人低声交谈。下首则坐着几位家臣武士,气氛看似融洽,实则暗流涌动。
穆之和其他几个手脚麻利、面容干净的年轻奴隶,被临时抽调来负责宴席间的传菜与添酒。他穿着粗糙但浆洗过的麻衣,低垂着头,竭力让自己融入背景,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。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、清酒的醇冽,还有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、快速而带着各种情绪起伏的扶桑语。每一句陌生的谈笑,每一次举杯的祝词,都像一根根细针,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,提醒着他格格不入的处境和内心的焦灼。婉儿在樱落馆如何了?弥斯……她是否还活着?鬼面人究竟在做什么?这些念头日夜啃噬着他,让他在这片喧嚣中感到刺骨的孤独。
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碟烤鱼,绕过一位喝得面红耳赤的武士,走向主位附近。就在这时,德康枫似乎说了句什么有趣的话,引得身旁那位紫衣客人朗声大笑。那位客人笑声爽朗,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气质,与周围略显刻板的氛围有些不同。他随意地挥了挥手,动作幅度稍大,袖袍带翻了面前的一小碟蘸料。
“哎呀!真是失礼了!” 一个清晰、带着懊恼,却让穆之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声音响起——汉语!纯正的中原官话!
虽然声音不大,但在满耳的扶桑语中,这熟悉的乡音如同惊雷炸响!穆之端着盘子的手猛地一抖,滚烫的酱汁差点溅出。他下意识地抬头,循声望去。
说话的人,正是德康枫身旁那位紫衣客人。他看起来非常年轻,约莫二十出头,面容俊朗,眼神明亮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,嘴角还噙着刚才未散的笑意。他似乎也注意到了穆之瞬间的失态,那带着笑意的目光随意地扫过穆之的脸庞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。
穆之的心跳如擂鼓,他强迫自己立刻低下头,掩饰住眼中的惊涛骇浪。他迅速放下烤鱼,用布巾擦拭溅出的少许酱汁,动作恢复了奴隶的麻木,但内心却翻江倒海。是他!刚才说汉语的就是这个年轻人!他是谁?德康枫的贵客?他为什么会说汉语?无数个问题瞬间塞满了穆之的脑海。他不敢再看,匆匆退下,但那双明亮含笑的眼睛,却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。
宴会持续了很久,穆之如同行尸走肉般完成着自己的工作,所有的感官却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若有若无地关注着主位方向那个会说汉语的年轻人——东野稷(他后来从其他奴隶的低声议论中模糊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)。他看到东野稷谈笑风生,与德康枫推杯换盏,似乎关系匪浅,但偶尔,穆之似乎捕捉到德康枫看向东野稷时,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、极其隐晦的忌惮。这让他对东野稷的身份更加好奇。
宴会终于结束,宾客散去。穆之拖着疲惫的身体,正准备和其他奴隶一起返回那散发着马粪味的通铺。一个穿着干净、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侍从的中年男人(显然是东野稷的随从)无声地拦住了他,用带着口音但清晰的汉语低声道:“跟我来,东野大人要见你。”
穆之的心猛地一沉,随即又是一紧。是福是祸?他别无选择,只能沉默地跟着那人,穿过曲折的回廊,来到一处远离喧嚣主屋、相对僻静的茶室。
茶室内布置雅致,点着宁神的熏香。东野稷已换下正式的直垂,穿着一身舒适的墨蓝色常服,正随意地跪坐在榻榻米上,自斟自饮。他脸上宴会时的笑容淡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锐利。看到穆之进来,他抬了抬手,示意随从退下。
门被轻轻拉上,室内只剩下两人。
东野稷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,上下打量着穆之,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奴隶的伪装。沉默的压力在茶香中弥漫。终于,他开口,依旧是纯正的中原官话,带着一丝探究:“宴席上,我失手打翻碟子,说了一句母语。你的反应……很特别。虽然只有一瞬,但瞒不过我。你不是扶桑人,对吧?或者说……你是大雍人?” 他的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。
穆之身体微震。对方果然注意到了!而且如此直接地点破了他的身份。在这异国他乡,语言不通的绝境中,听到这熟悉的语言,确认对方同样来自故土,巨大的酸楚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瞬间涌上心头,几乎冲破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。他深吸一口气,知道此刻任何隐瞒都可能是愚蠢的。他抬起头,直视东野稷的眼睛,用同样清晰、带着久未使用的官话腔调回答,声音因激动和压抑而微微沙哑:
“大人明察秋毫。在下……确非扶桑人士。在下孤穆之,本乃大雍朝礼部侍郎。” 他报出官职,既是表明身份,也是一种试探。看到东野稷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,他继续说道,声音低沉下去,充满了痛苦与急切:“此番远渡重洋,是为带我心爱之人与师妹,前来扶桑寻求解除一种名为‘夜樱紫’的奇毒之法!岂料……在近海遭遇凶悍海盗,一场血战,我等不敌失散。我心爱之人被贼人掳走,下落不明;师妹亦不知所踪,恐遭不测……而我,则被当作货物,卖到了这德康府中,为奴为马夫!” 说到最后,他的拳头已不自觉地攥紧,指节发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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