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在东野稷身边流逝,比在马厩中刷马清粪要快上许多,却也更加煎熬。
名义上是东野稷的“助手”或“随从”,穆之的实际工作颇为繁杂。他需要整理东野稷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卷宗(大多是扶桑文,他只能按大小厚薄归类);在会客时侍立一旁添茶倒水(充当一个沉默的背景);甚至有时需要跟随东野稷出入香川城各处,处理一些庶务。德康枫对东野稷果然十分倚重,讨要一个奴隶这等小事,只是随意挥挥手便应允了。穆之换上了干净整洁的深蓝色侍从服饰,住进了东野宅邸中一间虽小却独立清净的偏房,饮食也远非奴隶可比。从外表看,他已然脱离了最底层的泥淖。
然而,内心的焦灼却与日俱增。
利用东野稷给予的相对自由,穆之几乎榨干了所有空闲时间。他借着替东野稷跑腿、采买的机会,走遍了香川城的大街小巷。他竖起耳朵,试图从市井的嘈杂中捕捉到任何关于“被掳走的异国女子”或“昏迷不醒的病弱美人”的只言片语。他观察着每一间医馆药铺,留意着任何可能收治特殊病人的地方。他冒险靠近花町,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精致楼阁的招牌和偶尔露面的女子,希望能看到慕婉儿倔强的身影。他甚至借着跟随东野稷去港口办事的机会,向那些常年跑海的水手船夫(通过东野稷随从中略通汉语者的转述)打听是否听闻过附近海域有海盗盘踞的隐秘小岛。
但,一无所获。
弥斯如同人间蒸发,婉儿也杳无音信,连同那个神秘的鬼面人,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痕迹。不过偶有听到说樱落来了个异乡女人,长得十分漂亮。樱落馆守卫森严,花町深处更是龙蛇混杂,穆之几次尝试接近都无功而返,甚至险些引起不必要的注意。每一次满怀希望的探寻,换来的都是更深沉的失望和无力感。时间每过去一天,弥斯和婉儿出事的风险就多了一分。这种明知所爱深陷绝境,自己却只能徒劳徘徊的感觉,比鞭打更痛苦,比马厩的恶臭更令人窒息。
只有在与东野稷独处时,那份沉重的孤寂感才会稍稍缓解。东野稷似乎也很享受与这位“故国来客”的交谈。公务闲暇,或是在书房处理卷宗的间隙,他会屏退左右,与穆之闲聊。话题天南地北,从扶桑四岛的风物人情、各大名之间的合纵连横,到大雍朝如今的政令得失、中原的风土轶事。东野稷思维敏捷,见识广博,谈吐风趣中带着洞见,对中原的了解之深,远超穆之的想象。
这一日午后,东野稷处理完一批公文,略显疲惫地靠在凭几上,示意穆之斟茶。香炉青烟袅袅,室内一片静谧。东野稷端起茶杯,看着氤氲的热气,眼神有些飘忽,忽然开口道:“穆之,你可知我东野家,为何在这扶桑之地,却通晓中原言语,熟知故国旧事?”
穆之心头一动,这正是他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。他放下茶壶,恭敬道:“大人学识渊博,对故土了如指掌,穆之深感钦佩,亦常感好奇。想必……祖上渊源极深?”
东野稷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笑意,那笑意中似乎带着一丝遥远的悲凉与骄傲。“渊源?何止是渊源。”他目光望向窗外庭院里一株遒劲的老松,仿佛穿透了时光,“我东野家,本非扶桑姓氏。先祖名讳东野明,乃是一百二十余年前,大靖王朝正使,奉皇命,出使这日出之国。”
“大靖?!”穆之瞳孔微缩。大靖,那是被如今的大雍取而代之的前朝!史书记载,靖末帝昏聩,民不聊生,最终被太祖皇帝起兵推翻。这段历史,对身为大雍臣子的他而言,是再熟悉不过的“前朝旧事”。
“不错,大靖。”东野稷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种追忆先祖荣光的肃穆,“先祖东野明公,乃当时名臣,学贯古今,风骨卓然。他率使团远渡重洋,抵达扶桑,与当时的幕府将军会晤,订立盟约,播撒文明,一时传为佳话。使团本已完成使命,即将启程归国。” 他顿了顿,语气变得沉痛,“然而,就在归航前夕,噩耗传来——大靖……亡了!太祖皇帝已在金陵登基,改元大雍!”
穆之屏息凝神,他能想象到,那位远在异国他乡、肩负皇命的老臣,骤然听闻故国倾覆、君王殉难的消息时,是何等的天崩地裂。
“先祖闻此噩耗,如遭五雷轰顶,悲痛欲绝,数日水米不进。”东野稷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共鸣,“使团众人,亦是人心惶惶,归国无望,前路茫茫。有人提议就地解散,各自求生;有人欲效仿古之忠臣,蹈海殉国……”他摇了摇头,目光变得坚定,“然先祖明公,最终做出了决断——大靖虽亡,华夏衣冠不可绝于东瀛!我等身为使臣,身负传播圣贤之道、维系两国邦交之责,岂可因国变而轻弃使命?他力排众议,决定带领愿意追随的使团成员及其家眷,留在扶桑!”
“留……下了?”穆之喃喃道,心中震撼莫名。一个前朝使团,在故国覆灭后,选择留在异域扎根!这需要何等的决断与韧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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